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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85章 往生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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男人耷拉的腦袋顫巍巍擡起。

刀劍割破了他淩亂碎發下俊美的面容, 如一塊完美無缺的玉,被摔砸出裂痕。

身軀、臉頰、嘴角……無處不是血水。

便是血汙容顏難以識清,但憑那雙桃花眸, 和他眼尾淺淺的淚痣,她也絕不會認錯。

陷在沈沈的睡夢裏。

突然, 男人的目光深深註視而來,別有一番覆雜意味。

他唇齒間都是鮮血。

仿佛是用盡了氣力, 才對她低啞了聲“走”。

錦虞心頭猛然一驚。

好似周遭所有都瞬息被戰場上的黃沙淹埋沈沒, 只餘面前那人深邃的眼睛。

神識像是游離在無盡的深淵。

錦虞拼命想要掙紮, 卻是怎麽也清醒不過來。

一腔思憶如波瀾洶湧, 將往昔幕幕呈現。

那些她重生前夢到過,卻朦朧的。

譬如少女懷春, 對那人芳心暗許。

譬如及笄禮前鼓起勇氣,情衷未訴就被他冷漠拒絕。

或是還未曾夢到,但潛意識裏抵抗記起的。

都由不得她再抗拒, 是非要逼著她全部想起來。

譬如那人親自相陪一路, 送的卻是她出嫁。

譬如她屈從政治聯姻, 有約在先, 才與蘇湛羽成了婚。

譬如後來……

喜禮事成, 他要歸京覆命。

在他離開前夕, 她悄悄地,去堵過他一次。

那夜靜冷無月, 星星點點散落人間。

士兵把守在巷口,悠長昏暝的巷子裏,只有他們兩人。

錦虞已褪下前幾日華麗的艷紅喜服,換了身輕便的白裙。

擡眸望著眼前那人,她眼角泛紅, 籲籲喘著氣。

顯然,方才是匆忙追他而來。

“我現在只問你一句,以後都不會再說了……”

她聲音有點輕啞,微微含哽。

一瞬不瞬地看著他,“阿衍哥哥,你當真不要我嗎?”

眼底毫不掩飾期冀,也隱有局促。

最後執著地覆問一遍:“要,還是不要?”

那含水的杏眸,一時竟叫他辨不明是她天生的清澈美麗,還是因他的無情而盈淚。

當時,池衍什麽話都說不出口。

只是藏在暗色中的眸子,微不可見地掀起絲絲波瀾,而面上,都是她看不懂的情緒。

直到決絕離去前,他都未言一句。

身後都是她的孤寞和失落。

再後來……

愛而不得,背井離鄉。

錦虞獨自在那陌生的豫親王府裏,日日都過得渾渾噩噩。

她想著,得過且過罷了。

但那所有人口中如玉無雙的君子,蘇湛羽待她確實百依百順。

連隨她陪嫁過來的貼身丫鬟,都時常在她耳邊念叨著他的好。

時間久了,錦虞自己都麻木了。

偶爾也會反思,占著世子妃的名頭,就為了逃避自己那一顆頹萎的心,對蘇湛羽來說,似乎並不公平。

畢竟,從最初她躲婚,到後來被庇護豫親王府中,他都是別無所求。

對她而言,日子過得很煎熬,卻又仿佛很快。

一年就那麽悄然之間過去了,他們也做了一年夫妻,名義上的。

直到有一回宮宴,蘇湛羽深夜才歸府。

回到思蘭閣時,錦虞早已歇下了。

而他難得醉了酒,醺然踉蹌地,破格進了內室。

榻上的姑娘睡顏恬靜,安然若夢。

他站在簾邊思緒朦朧,望著望著,便紅了眼睛。

不受控地,一步步走過去。

應許是借酒壯膽,催化了心底的欲念,蘇湛羽突然俯身,隔著錦衾,緊緊抱住了她。

來這兒之後,錦虞每夜都睡得很淺。

驀然從夢中驚醒,她猛地推開他,一瞬睡意全無。

“你幹什麽!”

喝醉後的蘇湛羽撐不太住,一下便後跌在了床邊。

他也沒力氣起來,有幾分頹然地坐在地上。

那雙往日溫潤的眸,渙散不清地看著她。

虛弱的嗓音帶著哀求:“笙笙……為什麽你心心念念的只有他……要我怎麽做,你才願意看看我?”

心底的傷疤被忽然揭開,錦虞眼波微動。

成婚以來,他私下從來喚她公主。

以禮相待,也始終未做過出格的事,這是第一回 。

翌日酒醒後,不知是心中有愧,還是朝中事多。

蘇湛羽幾乎未在她面前出現,似乎是一心在忙什麽。

正好,錦虞一連靜思了幾日。

在丫鬟的勸誘唆使下,錦虞也終於決定,將那人忘掉,試著去接受他。

卻也不知是造物弄人。

還是和那人命中註定是藕中絲。

就在錦虞欲要和蘇湛羽將念頭挑明的那日。

她竟是在書房,無意發現了他的秘密。

蘇湛羽和戶部私下往來的書信。

戶部貪汙受賂,暗地裏多次撥款奸臣。

蘇湛羽得知此事,非但沒有揭露,更是徇私情,出了克扣部分軍隊糧餉,以作填補的主意。

而那撥軍餉,是預備要運到戰場前線去的。

因她聯姻,兩國共結秦晉之好,並肩抵禦敵軍,這撥軍餉至關重要,畢竟,糧餉就是士兵的命。

錦虞更是從信中知曉,她的阿衍哥哥,不日便要領兵赴援,倘若糧餉不足,無異於送死。

那時候,她慌亂中連日送出密信。

到底是想見他,但也知他有意避諱,輕易不會來。

故而信裏,她是將自己寫得心病成疾,食不甘味,仿佛隨時都要離世,才算是騙了他趕到豫親王府。

也是那一夜。

克制而隱忍的深情終歸抵不過久別重逢的欲念。

他們倒鳳顛鸞,真真正正地發生了關系。

那是歷經三世以來的第一次。

錦虞知道,蘇湛羽扣著那批軍餉,是故意針對他的。

原因大抵是因為她。

最初想的,只是要阿衍哥哥過來,將事情告訴他而已,避免入了圈套。

但一年未見,泉湧般的思念占據了她所有情緒。

後來在思蘭閣的小竹林裏,他們做的一切都不能自已。

以為想遺忘是容易的,再見終知,純粹無稽之談。

赤雲騎發兵在即,得知糧餉一事,池衍只得火速趕回。

畢竟他是私潛國境,且暗入王府。

若是當面揭露戶部罪行,他自己反傷負罪便罷,夜裏私會旁的男子,更是會令錦虞落人口舌。

離開之前,池衍終於對她說了那些,已在心裏掙紮多年的話。

他說,那夜的事他會承擔,也會對她負責。

他還說,等他回來,就帶她走。

沒人知道,那天晚上,她偷偷地,在被窩裏哭了多久。

但那奪眶的濕淚,是出於歡喜。

不承想,他們的事,被蘇湛羽知曉了。

深知自己胳膊擰不過大腿,錦虞也不輕舉妄動。

她只是每天都在等啊等。

等著那人凱旋歸來,等著他來接她回去。

可誰能想到兩月過後。

錦虞非但沒等到他回來,竟是等來了他戰死沙場的消息。

那個唯一讓她活下去的支撐,好似一瞬間崩塌了。

萬念俱灰的滋味,她也算是嘗過一遍。

那時,便連蘇湛羽說要帶她去尋那人的屍首,她也未有懷疑地連連應下。

幾經輾轉到疆域戰地,在那多年未被修繕的亂葬崗。

素來嬌貴如珠的九公主,彼時恍若不覺可怖。

獨自一人沖進遍野的屍堆,只為了尋到那人的屍體。

眼眶的淚珠滴滴答答地落下來,長睫濕透。

月落鴉啼,她不知疲倦地翻找,腳踝上的瓷鈴鐺叮鈴當啷,伴隨著陰風吹動枯葉沙沙的響聲。

良久良久,她一心都在找他。

殊不知身後突然之間箭如雨落,玄鐵箭矢,箭箭尖銳,無不射向她。

只覺一陣厲風直逼耳後。

錦虞心驚之下方要回首,忽然被一人從身後擁扣入懷。

那人身軀高大硬朗,朱紅披風飛揚而起,和她梨花玉白的裙擺淩風交纏。

他一手執劍揮鐵如泥,斬斷四面八方而來的利箭。

一手緊緊攬抱著她,飛轉移步間,也不忘將她護在懷中,未讓她傷到分毫。

刀戈玄鐵鏗鏘,和她腳踝的鈴鐺聲淩亂交織。

不知過了多久,終於擋下了千萬支利箭,得了片刻安穩。

錦虞於驚愕之中倏而回頭,那人清俊的容顏驟然入目。

他沒死……

那一刻,她全然顧不得什麽生死攸關。

淚水瞬間沖出眼眶,她聲線發顫,卻是帶著笑:“阿衍哥哥……”

他自然不懂她此刻的反應。

神情正經而嚴肅:“這裏危險,你來幹什麽?”

錦虞頓了頓,才哽咽著,低低將因果告訴了他。

而池衍沈默下來,容色肅穆。

千裏之遠的人兒突然出現此處,險些為飛箭所傷,他如何想不到,這是有人故意利用她,引他出來的把戲。

他統率軍隊的陣地易守難攻,敵軍拿他毫無辦法。

想來,是蘇湛羽暗中使的陰招,勾結敵軍,目的只是要他死。

縱使猜到也為時已晚,蘇湛羽終究是得逞了。

亂葬崗早有埋伏,只待放出消息,等他自投羅網。

當那敵兵不知從何處鐵潮般湧出來。

池衍當時唯有一個念頭,那便是,拼死,也要保護好她。

亂葬崗屍橫遍野,血流長河。

而錦虞被蘇湛羽命人挾持在一旁,掙脫不開。

淚霧模糊的視線穿梭過刀光劍影。

她看著他揮劍斬殺飛身迎上,看著他以一敵萬身中數刀,看著他玄鎧暗甲盡數迸裂。

最後眼睜睜看著他,血枯力竭,長劍柱地。

他鮮血橫流,身影晃顫著,仿佛隨時都要倒下去。

錦虞聲嘶力竭地哭喊。

也不知從何處來的力氣,猛然撞開了桎梏自己的士兵,毫不猶豫地沖過去。

他頭暈目眩,全身都在痛,意志漸散,四周的聲息漸遠漸弱。

生死臨頭,那一刻,池衍眼中只有一人。

血水模糊著視線,他強撐著虛軟的眼皮,望見小姑娘飛奔向他。

“走……”

仿佛是耗盡了力氣,他只重重悶出一字,而後一股腥甜便直沖喉嚨。

幾口鮮血噴濺而出,長劍一崴,他再也支撐不住,驀然倒了下去。

錦虞直撲過去,眼淚一下就飆了出來。

她抱住他,不停哭喚:“阿衍哥哥……阿衍哥哥……”

顆顆滾燙的淚珠,接連不斷地墜落。

池衍很想擦一擦她的淚水,可他擡不起手。

只知道自己流不止的血,將她的梨花白裙都染透了……

她小小的身子跪坐在血泊裏,將他抱得很緊。

興許是難舍她,他尚還強忍著最後一口氣。

池衍微微掀開眼皮,虛啞的嗓音氣若游絲。

“如果有來生……別再遇見我了……”

笙笙……

還未這樣喚過你,以後怕也再無機會。

其實哥哥心裏,一直有你。

從在將軍府初見開始,從你趁我小憩偷親的時候開始。

但若可以,從今往後不要再遇見我。

都說眼尾含痣者,生世多別離,實乃不詳,這回,還真真是靈驗了……

其實,只要有人為你綰發描眉,伴你看盡四季花開。

哪怕愛你的人是我,陪你的人不是我,哥哥也覺……此生足矣。

在他那句似深情,又似涼薄的話裏。

錦虞的啜泣聲漸漸緩慢下來。

她垂著眸,凝著赫然刺穿他肚腹的那把劍,不知在想什麽。

仿佛是無聲的抗議,和他唱反調。

錦虞止了淚,毅然決然地緊緊環抱住他,身子跟著驀地貼過去。

一聲吃痛悶哼,錦虞像是瞬間被抽光了所有生氣,顫抖著,失力靠到了他懷裏。

池衍隱約察覺不對勁。

意識朦朧不清地低頭看了一眼,才發現,那把劍也刺入了她的體內。

他眉宇緊鎖,唇色失血,神情間驟然泛蘊起極大的痛苦。

可他早便奄奄一息,什麽都做不了。

一把長劍連著他們的身和心,彼此的鮮血交融在一起,似乎這樣便能再不分離。

兩人躺在血泊裏,旁的聲息都飄散,眼裏心中只有彼此。

側臉枕在他胸膛,連擡頭的力氣都無。

錦虞雙唇微動,薄弱細語:“如、如果……有來生……我還是會、很喜歡你的……”

纖手滿是血汙,虛虛攥著他披風一角。

“……你呢?”

喉結滾動了下,池衍用盡全身力氣擡起手。

顫抖著,撫上她滑膩的臉頰。

也沒想等他回答,錦虞突然輕輕笑了。

虛渺著聲兒,“阿衍哥哥……”

恍惚是在和他說著悄悄話:“我已有兩月,未來月信,我可能……可能……”

想說的話還未說完,錦虞的聲音漸漸低了下去。

直到捏著他披風的手滑落在地,她再無動靜。

池衍緊閉了眼,眼角隱約有些濡濕。

他薄唇微微顫著,用虛無縹緲的氣聲,將那輩子的話言盡。

“會……”

再多幾世,他都會愛上她。

只是,他的回答,她再也聽不到了。

他說,要她別再遇見他。

而後來世,她真的沒有再和他一起,她成了東陵嬌貴無比的九公主,而他是楚國首屈一指的大將軍。

不過,有些事偏生就是註定的,兜兜轉轉,也繞不來和她的情劫。

……

承明宮寢殿內,燭火終要燃盡。

錦虞躺在紫檀床榻,額鬢虛汗涔涔。

夢魘一瞬抽離般,她驟地清醒,驚呼之下猛然驚坐起來。

殿中只有她一人,她急促的喘息分外清晰。

濕潤的杏眸驚怖叢生,緩沖良久,她好似才終於反應過來今夕何夕。

原來曾經的夢都不是夢,都是真的。

她終於也明白,重生前守在他的冰棺旁時,那被她遺忘,卻又害怕想起來的記憶,都是什麽了。

錦虞根本顧不上平靜心神。

那些過往,敲骨吸髓,將她的神智都飲盡。

她驀然掀開被褥。

一身絲衣,玉足赤.裸,滿面淚痕,卻是不管不顧地跑出了殿去。

她要去找他,她只想要快點找到他……

殿內“砰”得一聲被她從裏邊撞開。

宮婢嚇得都來不及反應。

而幼潯方端藥過來,更是趕不上喊住她,便見她腳底生風似的,從眼前閃了過去。

禦醫為她診病後,說是並無大礙。

且元青和元佑不敢擅自擾亂朝堂。

故而早朝結束,池衍才被告知錦虞昏倒的事。

彼時,他正匆匆從金鑾殿趕回。

誰知方踏入承明宮,剛要往寢殿去。

遠遠便見那小姑娘雪色寢衣單薄,赤足踩著濕濕的磚面,驚慌失措地,徑直沖他奔來。

跟在他身後的元青和元佑,皆怔楞住。

“公主怎麽……”

她在哭。

池衍眸光一動,劍眉皺起,疾步迎上她。

兩人的距離很快拉近。

池衍順勢張開雙臂,接住直投入他懷的人。

錦虞帶著沖勁,一徑撞進他懷裏。

雙臂環上他精瘦的腰,抱得很緊很緊。

她渾身都在哆嗦,連深喘的呼吸都在顫抖。

池衍擁著她,深皺的眉眼之中,滿含溫柔擔憂。

指尖安撫地柔軟的長發,“笙笙……”

眼淚簌簌流淌,很快便將他的龍袍前襟染濕了。

錦虞悶著哭腔,“別再離開我了……”

眼眶泛酸,鼻子一酸。

她又抱緊幾分,像是要將自己揉進他身體裏。

哽咽的語色滿是委屈。

“阿衍哥哥,你不要再離開我了……”

作者有話要說:  好啦,接下來都是甜甜的啦,番外也都是甜甜啦~

今天也是發紅包~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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